一只炉子

心诚求之,虽不中,不远矣

成瑜(3)


照理来说,这满堂的跑腿哪个都是从挨主子和客人的骂过来的,喜三儿还是小孩子,上外面溜一圈,应当一下子就过去了。

偏得这孩子,是从好人家里卖出来的,从小没有受过这些委屈,自然也不懂得处处讨人笑脸,于是长了一副倔脾气。

他刚刚被领头的大爷斥了一番,又想到了自己叫人凌辱至死的双亲,不由得悲从中来,于是躲在了戏台子后边的角落里不停地抽噎。

过了小半晌工夫,耳边只听一阵轻盈的脚步声,喜三抬头一看,不禁睁大眼低惨惨地叫了一声“月霖姐姐”。

月霖是三庆班前些年捡来的女孩,程老板觉着她腔调好听,于是就被收至伶官儿的女弟子里,经过几年的磨练,如今也能在台上扮个丫鬟,露个脸。因她也是被穷苦人家抛弃的娃,便对后台一众小孩儿总有些同情心,稍有富裕便时常照顾一二。

月霖蹲下身子安抚地拍了拍孩子的头,叫了一句“小全”。打刚才看到孩子在这哭,她就想到了八九分——戏馆里无非就是这点事。

那孩子听得此,更是不顾一切放肆地发泄起来。

“全”是喜三儿本来的名字,正是福寿全的意思,如今流落至此,管事的为着让客人欢喜,便改名叫了喜三。

“小全,你别怨恨张叔,他在客人面前斥你越狠,人家才越好放过你。”月霖温柔地对他说。

张叔就是领头的杂役管事,负责前台的一应活计。

“其实张叔表面不客气,心肠最是软了,你晚点去给他认个错儿也就是了,可只有一节,以后得学聪明点。其实这些爷们最好伺候,你只要顺着点他们的脾气,好话多说,多磕头,有什么怨气只留着自己一个人发。”

喜三儿点点头,又低低地道了谢。

“行了,去抹把眼泪儿,先别往前走了,先上后台去帮帮忙吧。”月霖站起身来,微微笑着把他拉起来。

“诶。”喜三扯出一个笑脸,缓步走开了。


一进广德楼后台,就听到有人压着声音正一通喊叫。

“明赫!明赫!这小子疯哪儿去了!周明赫!师父那行头呢?”

“来啦!来啦!”

喊了许久,终于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大孩子噔噔噔地跑过来。那孩子圆圆的脸,浓眉细眼生的十分可爱,一口白牙端的是似白瓷般晶莹好看。他急急地跑过来,扭着头回了一句:“来啦,谭师哥,师父唱哪儿了?”

“快到小中场了,你又跑后院儿跑玩儿去了?赶紧的,把东西准备下了!”那谭师哥皱皱眉,朝他催到。

谭师哥是程老板的关门大弟子,也是个老生,听说程老板十分属意他,应是将来要接任班主的。他身长九尺,如松般挺立,长着一张十分正义且固执的脸。

“诶诶,得嘞,这就弄!谢谢您嘞师哥!”那个叫周明赫的孩子答应一声,挣扎着眼神欠身鞠了个躬。

他今儿早上嘴馋,偷吃了一根冰棍,现在正闹肚子,全身不舒服得很。待目送师哥离开上场门,小明赫一算时间,要给师父递行头,至少还得等个半刻钟左右,可肚子实在闹腾,后台人各忙各的,没人有空理他,这下把他急的,蹲在地上打着哼哼,不知道要怎么办。

“周少爷,您这是怎么了?”

喜三认识他,这是程先生最小的弟子。他从小就在戏园子里熏陶,据说声音极好,是被全班子捧着长大的,如今除了性子尚不沉稳,唱念做打基本功一样不差,实已经是同龄间的翘楚了。

喜三正在后天转悠找活干,正碰见周明赫蹲在地上,于是赶忙跑了过去。

“咦?喜三儿!你,你帮帮我!”周明赫最爱玩儿,园子里的小孩儿是打外面进来的,总有些新鲜玩意儿,是以周少爷在他们中间也算被捧着的孩子王。

“怎么着少爷您说。”喜三一本正经地问。

“师父快下小中场了,我本来要给他老人家拿行头的,我现在闹肚子呐,我、我得赶紧,你把行头拿好了在台口等着,师父一下来就伺候着穿上去,行吧!”

“行行,我帮着您,”喜三儿被他这一串快言快语弄懵了,迷迷糊糊答应一句,“您赶紧去吧!”

“得了!哥哥谢谢你了!”明赫话还没说完,就捂着肚子一溜小跑去了。

“哎!少爷少爷!行头给放哪儿了?”喜三忽的清醒过来,追上去又问。

“打左边数第二张妆台上!髯口啊什么的,唉!总之那一堆全是!对了,赶紧的!师父下台马上就要上台的!”周明赫头也不回地喊道。

喜三儿没识过什么兵刃,也不懂戏文,只知道这一场唱的似乎是什么什么关,正还想问问明赫还有些什么,却已经看不到他人了。

喜三没顾上多想,只觉得刚刚被训了一通,现下来了活计,伺候少爷伺候程先生这点事总得做好的,便匆忙回到上场门,把那一堆东西清点了下,觅了一把出鞘尖头的东西。等着程先生中场。

只是他没想到,小心翼翼地终于还是犯了个错,他没拿那口宝剑,却拿了一把腰刀。


戏台之上,伍员正唱:

“恨平王无道乱楚宫啊,

父纳子妾礼难容。

我的父谏奏反把命送,

满门家眷血染红!”

二胡的西皮调子和原板打的唱腔急急而下,只听得东皋公念道:“大丈夫哦!”说罢抬手一透袖,开扇摇身段,紧接着安工老生一句念白“伍员我,惭愧啊!”念罢,他俩脚紧着脚下得场来。

二人相视一笑,扮着东皋公的谢润对程先生说:“云开,今天这场唱的不错啊。”

“谢公在场,程某安心许多。”程少坤朝着谢润作了一揖。说着二人摘下了大头套,坐着喝茶聊会天儿。

今日不知是个什么好日子,老生名家谢润先生来给程老板配戏,其实说是配戏,更不如说是镇场子。如此大场面,前头坐着的看官是个什么身份,也就不猜自明了。

“看来这广德老生的头牌,你担得上,咱们三庆也能放心交给你了。”谢公俨然是长须老者的样子,他眯眼,看着从前那个学戏的小娃娃长成名角儿,欣慰一笑。

“伍员惭愧啊!”程少坤京腔一转,以戏回应,二人遂相视大笑。

末了,又谈起舞台戏曲,唠起家常里短来。旁边有后台的孩子端茶倒水的,他二人相聊甚欢,倒像是没看见一般。

台上这场是皇甫讷的几句念白和西皮原板,程先生休息不了几分钟,场门里早有小跟班替先生换了龙箭衣马褂,喜三赶忙把三髯口和“宝剑”给系在褂子上,角儿竟都没有发现。

喜三只听得台上前一阵叫好,那老生唱道:“时人不识余心乐,将谓偷闲学少年!”

皇甫讷最后一句罢了,便阔步退场。

程先生待要上台,转身束了束腰身,一抬眼却见到喜三。程先生挑了挑英眉,问了句:“小全?怎么是你,赫儿呢?”

“噢噢,他他肚子疼,去方便了。”喜三很诧异程先生竟然记得他,心下一片感动,赶忙磕磕绊绊地回答。

“哦,这个孩子!”程少坤似有些愠道,捋了一把胡子,没有多话,便迈步出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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