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只炉子

心诚求之,虽不中,不远矣

成瑜(2)

广德楼是京中极老的戏园子,相传是奉御旨建造、专供王公大臣听戏所用。

年头换来变去,戏园子却时演时新。许久过去,除了一楼方桌仍旧盘踞着的“贵族”座儿,其他人只要肯付钱,总还能在边边角角找到一个站着靠着的立足地。

于是,人来人往、捧高踩低间,这里成了钱权交易、新旧争风的不二场所。

自前朝徽班进京,花腔杂剧便在城中愈发流行,最终以强群之势压倒了传统昆剧。那咿咿呀呀的水磨调不堪一击,只好退守于老派风骚士子的旧日繁荣之下。

如今京城里最有名的戏班就是三庆班,这班子早年间转徙于徽浙地区,为着乾隆爷贺寿的缘故,这才迁到京城,此后便一直在民间活动。

戏班子越老,养出的角儿越是好,招的观众也越多,三庆班就是这样,经过这几年三任班主的蕴养,已在京城扎稳了脚跟,现今不说整个京城,那也至少有一大半的戏迷都似被他们捆了一般。

现任班主程少坤,是三庆班的第四任班主。

人们对唱戏的总有两套品评标准,出了名的是上流雅士,小喽啰们只能是无情戏子。

程先生属于前一种。他正值壮年,前些年凭着一出《文昭关》名声大噪,于是结识了许多达官贵人,自此以后,多少高门争抢着请。

今日他难得到小园子里唱一回,百姓们不舍得买票,却都看准了广德楼门年久斑驳、透声漏景,自然是要挤着去贴门靠耳,凑一凑热闹的。


戏园子虽然扇门旧了,里面却是清新雅致的很,往一楼看去,雕花布景一样不差,各式摆件儿都是老古董,显出一股颓腐的贵气。往二楼上看,却显得有些简单,没有画栋雕梁,只几张黄花梨木的桌椅,另加一些破旧玩意儿。

阳光从镂空的窗子间透出来,撒地空中一片尘土飞扬。

二楼靠着舞台左侧的房柱子旁倚着一个男子,二十出头,穿一身灰布长衫,顶着白布袜子圆口布鞋,双手揣在袖子里。

他身形瘦弱,眉目暗沉,看起来倒是清秀整洁,颇有点文人的样子。

台上程先生唱得正酣,台下是可堂的彩声。这男子竖耳听戏,眼睛却不往台上边看,而是盯着楼下的一个角落,仿若沉思。

一楼靠后方的角落是一张单独的茶座,座上似乎是一位富贵公子,生的凶悍鲁莽,穿着裹圆皮袄、绸缎褂子,帽顶镶着斗大一颗金边翡翠,腰上的金银牌挂满了荷包物件。

那富家公子好像是坐的不大安稳,一把折扇伴着头摇得七上八下,一盖碗的青花茶盏吸的滋溜作响。别人叫好儿他也叫,戏文倒是没听进去几句。半场戏看下来,只他一人心烦气躁,抓耳挠腮。  

一会儿功夫,那边过来一个续茶的小小子儿,十岁左右,白白净净,眉中央偏左的位置长了一颗小痣,模样儿生的极是讨人欢喜。

孩子肩上搭了一条汗巾,走到那富家公子身边,躬下身来笑道:

“爷,给您续茶。”

说话间便要做活儿,没想到那人却一拍桌子,瞬间拉下脸来斥道:

“臭小子,挡着你大爷看戏了!”

二楼的男子听到这一声,眉头蹙了一下,似乎心间很不舒服。

那孩子一愣,看了看自己的位置,答道:

“没挡着啊,爷?”

“胡说!”

那位爷眼见便要蹦哒起来,又喊了一道。

那孩子正不知该怎么办,蹑手蹑脚地呆了一晌儿,只说自己没挡着。

那公子爷气得两眼外翻,大声叫喊起来:“我说你挡着就是挡着了!哪儿这么多废话!大爷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么?还不给爷换个前头的好地方,缩在这儿听的这叫什么戏!爷我这辈子还没这么窝囊过……”

仿佛是台下声音有些大,惊到了台上的演员,于是那念白陡然间高了个调儿,正念的是:

“忠臣孝子当维护,愧煞男儿不丈夫!”

那富公子吼完一嗓子,稍感痛快,安静了些许。

不一会儿功夫,旁边快步走过来一人,看样子是那孩子的领头儿。

那人先是陪着笑脸,规规矩矩朝贵公子打个唱诺,即随转过身斥那孩子道:“喜三儿!曾二爷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!你是什么身份,也敢和曾二爷顶嘴!快快道歉!”

喜三儿不敢再吱声,乖乖向曾二磕头道歉。只在心里暗暗不服,这人不过是个只知道吃喝等死的混混!

“二爷,您看…今日程老板登台,前面全是大官人,小人我是一位也不敢得罪,知道您脾气好,这才斗胆安排了这个座儿给您。您瞧,这地方虽不是前头,视野却好得很,台上是个什么样儿一清二楚呀!”那领头的一脸谄媚,“这孩子前几日才进的门子,不懂事的很,二爷您大人有大量,就别跟他计较了吧!”

“哼,算你走运!”曾二眉头一挑,脚尖一翘一翘,翻了个白眼,他自觉也不想闹出太大动静,于是闭口不言,重新坐了回去。

“嘿!还得是二爷您!喜三儿,你小子可得好好记着二爷的恩情呐!”领头的不容分说,按着孩子的脑袋胡乱又往地上磕了几个,继续满脸堆笑,轻声凑到曾二跟前说,“二爷别生气了,照我说呀,明儿您得还来,明儿个月霖姑娘上台扮戏,我保准给您安排头前的位置,待下了戏,叫她陪您两壶酒,不比今日听得畅快儿?”

“你说真的?”曾二大眼一瞪,随即笑道,“行!不跟你计较!”

“诶!得嘞!”领头的见爷舒了心,便甩甩袖子,赶着孩子走了,“去去去,上后台帮忙去吧,别在这闹人了!”

二楼的那名长衫男子看到此处,眼神里闪过几分悲苦来,脸上却不禁冷笑,待往下看那曾二如何收势。


“曾老二,你也听戏啊。”忽然前排一位气派公子侧了侧头,瞟了一眼曾二,便转过头去,四平八稳地说了一句,“听得懂么?”

曾二慢吞吞地抬头。这位是郑王府的主子,虽未袭王,却是实打实的八旗贵胄,与他这个仗着父辈产业吊钱袋的混混真是一个天一个地。

曾二打刚才就看见他了,真是得罪不起,这才随随意意放了喜三儿。这时见他问话,心下大惊,只能硬碰这磕磕巴巴地答道:“嗐!小王爷,我哪会听什么戏嘛?不过是蹭您的势头…刚才惊着您了,这可真真是我的不是......”

前桌的公子听见“小王爷”三字,嘴角微微一扬,却也没再转头,哼了一声打断曾二,不再理他。

二楼的男子看见这一幕,忽然又觉毫无意味,嘴角一撇,又冷笑一声,转头认真看戏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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